《似水年華》是由黃磊,扈強執(zhí)導(dǎo),黃磊編劇,黃磊,劉若英,朱旭,李心潔等明星主演的劇情,電視劇。
《烏鎮(zhèn)》是一部浪漫的愛情電影,講述了似水年華文和默默之間的愛情故事。他們從小一起長大,默默默默地守護著文的成長。然而,當英出現(xiàn)在他們的生活中時,文和默默的感情開始發(fā)生變化。盡管他們從未明確表達過愛意,但他們的靈魂深深地打動了對方。然而,命運卻將他們分開,他們各自走上了不同的生活軌跡。文和默默最終走到了一起,而英也與自己的男友結(jié)婚了。五十年后,他們再次相遇,回憶起過去的愛情和回憶。他們的故事充滿了遺憾和感動,展現(xiàn)了愛情的力量和堅持?!稙蹑?zhèn)》通過描繪文、默默和英之間的愛情,表達了對文化遺產(chǎn)的保護和珍視的態(tài)度。烏鎮(zhèn)作為一個歷史悠久的古鎮(zhèn),承載著豐富的文化和歷史,文作為修復(fù)古書的人,對于保護這些文化遺產(chǎn)有著責任感和使命感。這也是電影中一個重要的主題?!稙蹑?zhèn)》以美麗的畫面和細膩的情感描寫,展現(xiàn)了愛情的復(fù)雜和深刻。它通過時間和空間的跨越,讓觀眾思考愛情的意義和價值。這部電影不僅是一部愛情電影,更是一部關(guān)于人生和命運的思考。
《似水年華》于2003-07-04在騰訊視頻首播,制片國家/地區(qū)為內(nèi)地,單集時長46分鐘,總集數(shù)23集,語言對白普通話,最新狀態(tài)隔山的愛情故事。該電視劇評分8.8分,評分人數(shù)27681人。
孔雪兒,任豪,趙順然
《似水年華》是一部愛情電視劇,講述了男主角文在北京大學(xué)畢業(yè)后回到家鄉(xiāng)烏鎮(zhèn),與青梅竹馬的女孩默默一起修復(fù)歷史古書的故事。然而,女主角英的出現(xiàn)打破了文和默默之間的平靜,他們相愛卻沒有表白,最終各自走上了不同的生活道路。五十年后,他們再次相遇,回憶起過去的愛情。整部劇情溫馨感人,展現(xiàn)了愛情的復(fù)雜和命運的安排。
1 三十歲的時候,他在鎮(zhèn)上的一角腐爛。 三十歲的時候,她迷了路,所以才會來到他的鎮(zhèn)上。 相識不久的清晨,他們將身體擁抱在一起,寄望于彼此交匯的年華能夠隨水流而下,在大海深不可測的體內(nèi)作暗流的融合。 他們不知道,彼此都是兩粒塵土,只是因為陽光的照見而昭明了運行的軌跡。 盲目地碰撞盲目地分開,塵土能夠擁有的命運,大抵如此。就算交會,充當?shù)囊彩巧陈├锒攘苛魇У牡谰?;就算相像,也局限于沙漏中傾瀉的頹萎姿態(tài)。 沙漏,是時間。年華如土。 2 二十七歲那年,夏天最悶熱的一個夜晚,他被天花板飄落下來的塵土嗆到,突兀地醒來。樓上有人走動。狹窄的宿舍里,和他相處整整三年的舍友不安地翻身,倉皇地磨牙,滲出的汗水在草席上無望地洇染。胡渣鉆透皮膚而出,令他感覺到腮邊的一陣疼痛。蒸蒸而上的熱氣里,他把自己蜷成一團,因為似乎有什么在這個時候斷裂了。 是年,他告別北京,回到烏鎮(zhèn)。他的選擇得不到任何人的理解。一些人說,這人沒出息,在京城混不下去了,就逃回來。是的,沒出息,他也這么想,不過,只有他知道:自己不是在京城里混不下去了,而是在歲月中混不下去了。 他開始熱衷于和一切衰敗的東西打交道。衰敗的小鎮(zhèn),衰敗的閣樓,衰敗的老頭,衰敗的橋梁和酒壇。每天早晨,他把堆滿塵土的古書殘頁浸潤在水里,迎陽光展開,妥帖地裱在潔凈的白紙上,同時幻想也能夠有人把衰敗的自己浸潤、展開,拯救到新的空白紙頁上。 三十歲來了,他仍在無法挽回地腐爛,臉上年華痕跡漸深,每一條紋理都指向未來,指向更深的衰敗。 3 那個迷路的女子出現(xiàn)之前,他也許擁有默默。默默是新鮮的女孩,蔬菜一樣脆薄,小刀一般燦爛。當她在鎮(zhèn)上的石板路上奔跑起來的時候,就像時間經(jīng)過。 而后流逝。 令他望見自己的無助。清晨,她藍色牛仔衣在陽光下閃閃發(fā)亮發(fā)跡還殘存昨夜溫柔的乳香奔跑進書院,黑白分明地看他,他晃動,陽光漏下來的灰塵全因飄忽而來的曉風,亂了。夜晚腳步聲重,她漸漸成熟的身體經(jīng)燈燭描繪被橋梁接納又化進粼粼水紋定定地立在他寂寥的剪影當中,他凝住,感到沉重不知所措,察覺奔跑當中沉默的心事。 他幻想和她一塊奔跑,就像小時候,不懂歲月人生時那樣無憂無慮地跑過;他害怕和她一塊奔跑,唯恐因腐爛變得豐厚頹糜的軀干就此散落;他拒絕和她一塊奔跑。無人能夠模仿時間的腳步,所有妄圖天長地久??菔癄€的,最后都停在墓穴里了。 只能被時間經(jīng)過。風經(jīng)過葉子,時間經(jīng)過人,當她用那樣一種祈求的眼神等待他從高高的云端施下悲憫的時候,他卻卑微地縮下身子,縮進低低的塵土。 4 父親們都走了,留下一座陰郁的小鎮(zhèn)。它有性別:陰。 河水、夜雨、古井和哭泣,都是小鎮(zhèn)沉潛的符咒。鎮(zhèn)是黑色的,那些土墻抵擋不住無窮無盡的歲月之流的侵蝕,只好選擇在黑夜里忘卻自己的輪廓。 父親們已經(jīng)被遺忘。他們的臉只會偶爾面對一個孩子憂愁的眉間,從烏鎮(zhèn)低洄的水流中浮現(xiàn)出來,并且發(fā)出浩嘆。但那孩子依舊保有著一以貫之的孤獨,倔強地跑開——他曾經(jīng)撫摸飯店中父親坐過的斑駁長凳,喝下父親深藏在地窖里的陳年花雕,在春天來的時候掛起父親一刀一刀刻出的木聯(lián),卻無法碰觸父親在自己內(nèi)心留下的傷痛或者快樂,仿佛那樣的一切都和死亡的氣息相關(guān),告訴他歲月無以名之的殘酷。 在南方綿長的雨季和潮濕的冬天,時間的灰塵似乎不再揚起,腿腳生銹的老人蜷在舊棉絮中踉踉蹌蹌地夢見楊花和少女,孩子在窗玻璃的霧氣上畫下拒絕長大的容顏。然而雨水浸潤了屋頂?shù)暮谕?,滑過石板的青苔,漲起河流。夢中的水聲越來越大,他通體冰涼地驚醒,意識到自己依然身處這座陰氣氤氳的小鎮(zhèn)。 父親在他心中,依然只是一座墳塋。 5 安靜是一座戀人的墳?zāi)?,長出波浪一樣奇異卷曲的蕨草。 6 他們把臉埋在塵土中。春雨下來,洗刷骨骼。 他們在巷子里長跪哭泣。春雨下來,鞭打脊背。 他們蹲在黑色的瓦頂上失去語言。春雨下來,切割雙眼。 春雨不停。他們長霉。 7 醉生。夢死。是兩個詞。是一壇酒的名字。 是忘記的一種方式。 我們幾人能不能坐在都快要被磨光了木紋的門檻上,敲開這酒壇口的紅紙,飲盡封存其中的歲月?喝完了,就把一切都忘了。 忘了罷。我們喝掉的只是醉生夢死。知道嗎?父親在你出生那天炮制的一壇女兒紅,還好端端藏在酒窖,等開啟的那一天呢! 8 那些在心底的足音,越走越遠了。長廊的燈光明明暗暗,夜晚的薄霧從臨水的木窗滲進來,緩緩浮動,托起比它們更輕更透明的游移和躊躇。 身下的河流,化為粘稠的血液,膠合了白日里飄蕩不已的塵埃;整個烏鎮(zhèn)就是一顆停止跳動的心臟。他和她的呼吸,不是為了生存的需要,而是出于彼此試探,就像逢緣雙橋兩側(cè)的路燈,用光暈相互渲染。 若干年后的最后,他們還在提問:我們相愛過嗎?她的慘淡和他的頹散給不出答案?;貞浀臅r候,他們在虛空中端詳著那個堪稱奇妙的夜晚,看自己和那人,布偶一樣坐在地板上,一杯水,煙頭,微微顫抖的發(fā)絲,縮進眼眶里的眼神,無意義的小動作,仿佛錯過了什么又仿佛觸犯了什么的自責。時間像一個嚴肅的老人,圍繞著他們相對而坐的身影,沉重地踱步,嚴厲地看著他們。 世上這是冬天?;椟S的燈光下,他和她的幻覺里面有白色的花朵在一點一點優(yōu)柔地開放,可他們,只是黑黝黝的花枝,對發(fā)生在自己身上的變化不知所措。一種可能是愛的東西,細雨一般撫過這兩個分離的肢體,讓他們在黑夜里顯得更黑,黑得就像經(jīng)過了劇烈燒灼的焦木,以證明這個升華之夜曾經(jīng)存在。 9 靜。他收攏手,閉上眼,感覺皮膚慢慢放松緩慢呼吸。看自己內(nèi)心,那是煙一樣的靜,火淬在水里的靜,大山仰躺晨曦中的靜。 仍然是靜。一些一直都沒有說出的句子在心肺間摩挲。擦肩而過的念頭仿佛鴿哨掠過黃昏的天空。出于挽留,他在唇間聚起沙,鑄造一座虛幻的城堡。一旦沉默破裂,城堡便會崩潰,沙亦幻化成氣,吹拂向另一人。 只能靜。靜就像弓起的脊背,等序的骨節(jié)撐開肌理,那里面有緊張的對峙。 靜。院子,陽光,灰塵,紙,水,紅磚,筆,鐵絲,漿糊,竹夾,書架,書架這端的他,書架那端的她。 眼睛和眼睛的相遇,是靜。 10 這是夏天。鎮(zhèn)上的青石板路,迎來最好的時節(jié),光滑得像流水的臂彎,滾燙時像默默的臉龐。夜里,他常赤了腳,閉上雙眼,輕輕踱過,心里懷著難以形容的安靜,天上是燦爛的星空。 有些東西從來不會老,不會變。他看著小鎮(zhèn)一日一日陳舊,顏色漸深,卻覺得這里一向如此,未來也是如此。那些和藹的長輩,在清晨的薄霧中彎腰往復(fù),咳嗽著穿過長巷,而他竟也相信他們一向如此,從沒有年輕過,不會再衰老。 他自己也不存在變化的可能,也許真是為守候什么,固執(zhí)了歲月,唯恐守候著的那個人那件物,回來的時候卻不識他,令等待成了夢幻空花。 永遠都是這么被動。認不出、跟不上別人的滄海桑田,只好天真地保持最初的姿態(tài),像留不住水流的鵝卵石,停不了腳步的青石板。習(xí)慣了如此,對自己亦如是。因此,青春經(jīng)過,年華逝去,他還是站在那里,他還是他,頑固地與時間抗衡。 11 生命里損失的東西,會意料不到地補回。書院里樂觀爽朗的老頭,夜晚在燈下,翻開皮筋捆扎的信件和照片,一張張撫摸過去的時候,眉間是富足的青春的相思。 生命里得到的東西,會意料不到地失去。夜里他遍遍溫習(xí)她羚羊一般脆弱的眼神,鴿子一樣驚慌的雙手,春雨中在窄巷綻放的笑容,白日,登上高臺,向南眺望,眼前卻只有南山的霧靄迷離,所有關(guān)于她的回憶都航行在霧中,沒有方向。 “你在等什么?”老頭問他。 “你又在等什么?”他問老頭。 老頭笑了,眼睛像一道正在愈合的傷口。“我在等忘記的那一天?!? 他看了看自己心上的傷口,說:“我在等記得的那一天。” 12 回憶瑪麗·安 布萊希特 著 黃燦然 譯 那是藍色九月的一天, 我在一株李樹的細長陰影下 靜靜摟著她, 我的情人是這樣 蒼白和沉默, 仿佛一個不逝的夢。 在我們頭上,在夏天明亮的空中, 有一朵云,我的雙眼久久凝望它, 它很白,很高,離我們很遠, 當我抬起頭,發(fā)現(xiàn)它不見了。 自那天以后,很多月亮 悄悄移過天空,落下去。 那些李樹大概被砍去當柴燒了, 而如果你問,那場戀愛怎么了? 我必須承認,我真的記不起來, 然而我知道你企圖說什么。 她的臉是什么樣子我已不清楚, 我只知道:那天我吻了它。 至于那個吻,我早已忘記, 但是那朵在空中漂浮的云 我卻依然記得,永不會忘記, 它很白,在很高的空中移動。 那些李樹可能還在開花, 那個女人可能生了第七個孩子, 然而那朵云只出現(xiàn)了幾分鐘, 當我抬頭,它已不知去向。 13 把寂寞的手心攤開,沿著掌紋旅行,路上是倉皇的流離。 天空云多,白如棉花,可這是夜里,它們像幽靈。 風不知何時止去,植物在夏天打盹的時候躡足行走,趁著月亮隱匿——它是季節(jié)的眼睛。 泥墻中封存著告訴,花壇里埋葬著可能。謝謝所有一切的不作為,讓蒼穹廣漠的心事,飽蘸無言的祭奠。 14 那是身體里的一棵樹。其實他是相信的,每個人身體里都種著一棵樹,就像每個人腦袋里都有一片海洋。樹把我們的軀干撐大,海洋漫無邊際地溢出現(xiàn)實。樹是靈魂,海洋是動蕩。很多人說起白發(fā),皮膚,笑紋,松弛的腿腳,越來越多的遺憾和哭泣,湮滅的記憶。樹靜默在身體里,年輪一圈一圈擴大。青春的時候,我們有枝葉,暮年的時候,枝葉黃了,掉光了,很多黑色的啄木鳥飛來,篤篤地啄著結(jié)了疤的軀干。內(nèi)里的空洞讓回聲愈發(fā)清晰。那是唯一剩下的東西。那時青春的泉水枯竭,內(nèi)心空守的或許是一大片沼澤地,樹的影子投下來,只有剪影,看不見細節(jié)。仍然是樹。可以理解,這是木納的東西,它不會自己發(fā)聲,完全可以忽視它在體內(nèi)的存在。在過于繁茂的時節(jié),張揚的枝條簡直是要從嘴里、鼻子里、眼睛里探出來,即使你意識不到,有經(jīng)驗的人也能發(fā)現(xiàn)那個真實的內(nèi)在的你是多么急于表現(xiàn)。后來有一天,樹終歸是漸漸萎縮了,它放棄向外的試探,枝條卷曲起來,不愿意和變動的世界展開對話。偏偏這是你注意到它存在的時候,因為,心里頭堵著的感覺多了,總得有個理由吧。再有就是經(jīng)常一些糟糕的時刻,心被堅硬的樹皮蹭破,滴出血來。確實是荒謬的邏輯啊,在它最盛大的時候,你不知道,在它縮小、變得堅硬的時候,它硌著你了,像一粒不大不小的結(jié)石。這是一棵不會灌溉自己的樹,它的生長取決于你供給的養(yǎng)分,也許還會被自身的重量壓垮。他想告訴她的是,如果有時候,心里面的哀愁已經(jīng)讓你覺得無以承擔,不妨向內(nèi)找到一個被蟲子蛀開的樹洞,輕聲說出自己的秘密,再封存起來,這樣真的會好過些。但他最后還是微笑地看著她,聽完了那個掌聲和落葉的故事,沒有說出那個秘密的消息。15可能又一季。苔蘚潮濕地吐納,青石板印上白色鞋印,泥土里生出翠綠的蚯蚓,這時節(jié),他將耳朵貼向胸腔,反過來,傾聽海的聲音。海和海洋。海是沉默的所在,茫然地混結(jié)。海洋推演世界的邏輯清晰有力,所以沒有邊際。海無法究竟其深。一些聲音摩挲,一些聲音敲打,夜晚的星辰漂浮在海的曲線山巒間,偶爾失足墜落淵底。人魚的尾鰭磷光閃閃,有節(jié)奏地拍打大而圓、靜止不動的月亮。他只是不能明白那些盤旋的白色陰影是什么……稍縱而逝的念頭、腰肢扭動的幻覺、沉靜下壓的張開的手掌,還是說,一句嗚咽劃過的尸體?胸腔內(nèi)有些疼痛的發(fā)言被揉為紙團遺棄在沙灘的砂粒上。他已經(jīng)默認了這些砂粒彼此孤獨的合法性,再大的風都攜帶不了它們的氣味,仿佛……它們就是永遠無法完成的一個個企圖進入并沉溺于深深海洋的夢,被迫凝結(jié)了起來。能在深深海底做完夢的,是那些沉默的沉船。它們的殘骸在時光的銹蝕中淌下和海水一樣咸腥的淚水。其實,是沒有塞壬的歌聲的。16遠處的真相,如駭人的廢墟,拉近觀看,原來卻是細小的微塵。河流往南方逶迤而返,小島的咸腥味自水珠的嘆息中傳遞而來,沉入春雨潤澤的紅壤。這年冬天,五十年不遇之寒,鎮(zhèn)上雪深沒膝。冬至過后的每夜,他將一碗凈水放置木窗之外,清晨起來收納這些冰凍起來的想念。六十個夜晚,六十碗水凝成的夢,待到南風吹拂,捎來遠方的消息,才會一點一點化開??墒前?,這些形而上之的冰塊,不過是黑夜里晦澀告白的結(jié)晶,化開后即使融入春雨潛入土壤,再多的種子因此受惠,因此生長成艷麗的花朵或密集的樹林,都是不能再現(xiàn)已經(jīng)夭折在記憶里的那一個季節(jié)了。在不宜聲張的春夜深處,南風越海穿過內(nèi)陸徐徐而來。他看著碗里成空的這六十個念想,忘記了它們曾經(jīng)的形態(tài)。像一不小心隨手關(guān)掉的星座,它們用透明的翅翼拂過他充血的雙眼,消失得無影無蹤。17很長一段時間,他們傲慢又絕望地對峙,身處不同時空,一面享受他人的信任,一方面在自己隱秘的世界中徘徊,沉醉于嫉妒,滿足于辜負和自責所帶來的折磨心靈的快感。這是他的天地,江南春天雨雪的冰凍,石橋黃昏時亮起的燈光,早晨散步時遇見身形緩慢的老人,那個小女孩亮晶晶的眼神以及試圖說出什么的青春的嘴唇。那是她的天地,都市,街邊轉(zhuǎn)角的咖啡館,巨大的生日蛋糕,通透的玻璃構(gòu)筑的房屋,干凈得要一遍遍擦拭的家具。他們都在逃避各自愛人的示意,思念各自,各自漫長而遲疑地對峙。信使已經(jīng)迷失在路上。也許,那是一個說謊成性的信使,也許,又太過忠厚老實了,被雙方互不作為的激情弄得暈頭轉(zhuǎn)向,忘了自身的使命。此時惟愿某種突如其來的變故,來中斷這場對峙。這是他和她的共同想法。即使其中一個人死去也好,這樣就不會讓故事無法收場。于是他們各自詛咒自己,在不得已的時候,也詛咒對方?!拔铱梢宰屗寄钭兂梢粋€骨灰匣,里面盛著我的骨灰,或者你的骨灰?!眽艟忱锊恢挂淮蔚卦O(shè)想各種沒有痛苦的意外的死亡。身邊的人都那么好,這里的生活是本來屬于你的正常的生活,這是一個可掌握的現(xiàn)實的世界,顯然也無力變更——除了野蠻的外力。若說最強悍的,當然是可以中斷一切未來變化的死亡。他幻想自己死去,和父母葬在一起,她回到小鎮(zhèn),和齊叔帶上黃酒和紙錢,到后山憑吊,淚水滴在墳上,澆灌清明時生長起來的蕨草。她看著父親,嘴里說著些樂觀的安慰,卻在心頭祈禱自己能代替這個生她養(yǎng)她的男人去迎接死亡,這樣未婚夫和所有的朋友們都不會發(fā)現(xiàn)她秘密的背叛,這樣,在遠方那個男人的思念里,她會永遠存在,就像他的另一個自己那樣永遠不滅。就是這樣。不能相見的遺憾折磨著他們,但他們無法將輕易就可以實現(xiàn)的相見付諸行動。比死亡更冷的愛凍結(jié)了他們的手腳。就是這樣,解凍的那天,還遙遙無期。18瀟灑的少年人,長出了胡子茬;笨蛋的中年人,戴起了眼鏡圈;古板的老年人,佩上了鮮花環(huán)……高樓廣廈之間,奇裝異服的小孩子們跳啊唱啊。他耳邊響起這首歌謠。踩著黑得發(fā)亮的柏油路,像踩著巨獸皮膚;天頂上星星隱沒,海水在未知的遠方自我否認。他小心翼翼穿過鑲滿玻璃、彩燈和便利店的城市。無數(shù)次想象自己會在此迷路,到得此處,卻發(fā)現(xiàn)方向易于掌握。這里自是沒有書院,街角僻靜處卻有她傾訴談心的咖啡座;這里的山上布滿燈火,一個流浪歌手曾對她唱起關(guān)于想念的情歌;這里到處都是匆匆行走的步履和席卷靈魂的引擎聲,可是他也知道,她刻意靜止不動地,讓自己駐扎在了某個十字路口?,F(xiàn)在他要通過那一張張布滿塵土的臉觸摸她的臉,通過一盞盞長于窺探夜色的路燈探究她正在溫暖著誰,通過直線和方陣的編制追尋她命運的曲線。錯覺她在每一扇黑色的玻璃背后凝望他的無知經(jīng)過,在每一片破碎的天幕下垂手錯過他游移的視線。這是一座鎮(zhèn)對一個城的思念,一種年華對另一種年華的哀悼,他并不寄望奇跡般的相逢,畢竟逢源雙橋的微微燈火,在這璀璨都市中委實是過于渺茫了。注定只能帶著空空的口袋空空的思念離開。海邊的沙,河邊的濕土;孤獨的鎮(zhèn),寂寞的城;他和她一樣,亦是同一種材料成型,只是這沙這土,飄飄蕩蕩無有歸屬,歲月的容器太大,牽牽手一放,許就是多年之后。19夜晚像書頁一樣地翻過去。晨光從綠色布簾漏進來的時候,她收拾好衣物,悄悄拉開抽屜,帶走了什么。一如既往,相安無事的一夜。陽光蒸騰著小巷的水跡,霧正在散去,新的一天又向人生搖手告別,面前逐漸變寬的街道,平靜得像一無所知的他。日煩夜煩,歲月籍此存留。她靜悄悄地將煩惱的瑣屑掃進心底的房間:渡口與晚安曲,青春夢和逝,一些夾雜在酒醉與酒醒間的胡話,溫柔的照顧,小小的肢體摩擦,始終缺席的欲望,春困和冬眠,山雨欲來的抑郁。唯獨與瘋狂與激情無緣——某種致命的疾病正在城市蔓延,而他們不知覺架起的小小世界,卻令人遺憾地對此免疫。這小小世界,由沙構(gòu)成,確實有不可預(yù)知的坍塌風險,哪怕最輕的呼吸、最微小的事物,都可能帶來破壞。她只能沉默束手,看年華如流沙瀉過。那個最后的夜里他仍然在熟睡。離別時她沒有親吻他。他們尚未有親吻。塵世中的人生,譬如情欲和性,彼此撕咬糾纏才能驗證彼此存在,然而在這些仿佛只有靈魂相依的形而上之日夜里,她惟愿塵世遠些,畢竟心中的人世,住著他將要湮滅的自在和灑脫的歲月,暫時交由她留存。20小學(xué)時上學(xué)都需經(jīng)過巷子。巷子是小鎮(zhèn)的肚腸,盤曲迂回,雨天擠滿黑色的雨傘,偶爾靈機一動,把自己的傘收了,從大人們的膝蓋邊繞過去,一丁點都不會淋到。要留意的是腳下的積水。跳過那些臨時的磚頭,心里頭嘀咕,是什么人什么樣的好事,這些磚頭,一到下雨天,就都出現(xiàn)了呢?從小巷這頭到那頭,大約十五分鐘。有幾個岔路,說不上復(fù)雜,反正走熟了。圍就巷子的土墻是陌生人的家,那些人家里總有老人和小孩,冬天的時候在拐彎處曬太陽,夏天的時候躲一兩棵樹下乘涼扇扇子,看來看去,臉熟了。突然消失掉一個老人家,大街上就會有一列長長的白色隊伍出現(xiàn)。小鎮(zhèn)里的老人們活在小巷子里,死后才會上大街。墻上的黃泥里嵌滿瓦片瓷片碎石塊,用手就可掰下,但永遠掰不完,好像它們像野草一樣,會自個兒生長。巷子里的空地通常長著野草,其間藏有綠蚱蜢,捉了來用線拴住,戲弄過癮后,也就不知道丟哪兒去了。那時候做夢會夢見每天都要經(jīng)過的巷子,一般都跟上學(xué)遲到有關(guān)。夢里面,巷子變成迷宮,明明路往前延伸,他的腳步卻斜地里岔進巷里人家的老宅子。老宅子門前總會有一到兩個大水缸,比自己還高,護衛(wèi)著木門。木門里黑咕隆咚的,本來該有的天井不知為什么不能漏下天光,矮小的竹椅子安靜地四足撐在石臺階上,模模糊糊地透出一點綠色,讓人隱約瞥見后面的黑色圓桌。這場景令人恐慌,心跳加劇,甚至尿急,急忙就退了出來,回到小巷,可是行進幾步,又迷了路,拐進又一個一模一樣的怪誕人家,如此反反復(fù)復(fù),終于還是遲到了。后來不經(jīng)過那條巷子了,它在夢里變得美好起來。通常是晴日,土墻格外明朗鮮艷,巷子里依舊人煙稀少,相較平日里奇怪的是一側(cè)多了些山坡與它連接,而且有小土路蜿蜒而上,本來都隱在巷子里的老宅,如今都解脫了囚禁,化身圍著竹籬笆的土屋子,用一種顯然是歡迎的姿態(tài)迎接夢中人的涉足。風中傳來炊煙的味道,看不見人,聽得見屋里的一些細語笑聲,而夢中的他從不進屋打探,在竹籬笆前兜了兜,也就心滿意足地下坡回到巷子里繼續(xù)愉快的迷失。無論如何,這巷子里的世界,好像和大街上的世界、外面的世界,總有些不同。在青春的年月里,大街越拓越寬,巷子成為卑微的所在,他很少往里頭鉆。有時晚自習(xí)結(jié)束,要送女生回家,穿過巷子,他會感覺到害怕。巷里路燈不明,土墻上一些小小的木頭窗格中透出昏黃黯淡的電燈光,想也不用想,就知道里面準有個老人家躺在窄窄的床上看著14寸的黑白電視。一種無以名狀的蒼老的氣息縈繞在巷子中,隨著夜霧浮起又落下,仿佛整條巷子就是一位老人奄奄一息的氣管,他不過是路過的浮塵。土墻上的瓦片和瓷片也不會生長了,它們被人掰下,土墻就留下不會愈合的傷口,越來越薄,越來越褪去原有的黃,很容易就在黑暗里湮沒了輪廓。這是一條扭曲的遺忘之繩,他不愿輕易拾起,擔心扯著扯著,會不小心走出一座自己都不舍的迷宮。于是,放置在那里,沉睡在歲月里,自己悄悄地融進大街上的人流,讓它安靜地躺在小鎮(zhèn)溫暖的肚腹中,即使它已經(jīng)無異于可有可無的盲腸。是她讓這條巷子醒來。在遇見那個迷路于小鎮(zhèn)的女人,牽著她的手,再次穿行其間的時候,這條巷子,才會醒來。這個熟悉的晨曦,微風撲面,他忍不住奔跑起來,這是多年沒有做過的動作了。她的手帶著苔蘚一樣絨絨的摩擦感,完全被動地掌握在她初遇的男子的手中,莫名其妙,也躍躍欲試。小巷的土墻染上了冬日陽光,像再次開放的黃玫瑰,現(xiàn)出夢幻般的半透明質(zhì)地。這些墻在輕微地呼吸,羞怯地為二人新奇的眼光開放著自身藏匿經(jīng)年的歲月:嵌在上面的瓦片恢復(fù)生長的速度,木格窗戶上的小片玻璃明亮剔透,大水缸如尊嚴的衛(wèi)士,向他們頷首致意,小竹椅等待吱吱嘎嘎唱起歌來的機會。最奇妙的是,山坡出現(xiàn)了,竹籬笆出現(xiàn)了,小土屋出現(xiàn)了,裊裊的炊煙在晨霧里朝著他們揮手邀請。在他們奔跑上去的時候,他們感覺到一些慈愛的目光正在溫柔撫摸著他們的后背,那是從身后土墻的窗格子里透出來的。那是逝者的目光,充滿祝福。21你知道陸地就是一片遼闊的心地,它比海洋更加空曠而且孤寂無邊。當天空開始冷下來的時候,夜晚的燈亮起來,那里漂浮的塵埃堆成數(shù)百萬人的嘆息,而每一聲嘆息與嘆息之間,總是相隔不能交融的恨慕。 你知道海洋就是數(shù)千億水珠緊緊擁抱而成的水域,它被自身的光亮點燃,在有月光的夜晚向陸上發(fā)散出寧靜的呼喚。大霧升起,仿佛海洋的手足攀上岸邊勞碌奔波的游魂,隱去他們的頭顱,裸露他們的軀干。他們飽蘸沉默,躊躇游移。 但是你不知道愛情的疆域。愛情也曾經(jīng)來到你的目光里,孤懸在陸地和海洋之間。它是一個女子迷離的眼神,長滿雀斑的容顏,被亞麻布包裹的身體,以及不經(jīng)世事、無可挽回。 一個灰蒙蒙的早晨,那片疆域在一個人的注視中緩緩展開,比海洋更加潮濕,比陸地更加隔絕。你撫摸著琴鍵就像撫摸著心靈中最柔軟的地方,你彈奏著音符就像彈奏著余下的生命。我們知道,你在88個琴鍵和7個音符之間留下了那么多的空白。這些空白,才是你心底流出的音樂。22當身體里的年輪漸深,對季節(jié)的更迭也變得敏感了起來。季節(jié)是歲的年輪,歲是生命的年輪。這些與樹無關(guān),與我們在時光中的感概有關(guān)。 夜深漸涼。夜里可以發(fā)現(xiàn)陽臺的欄桿愈發(fā)的白,凌晨將明為明的狀態(tài)曖昧了許多,白日像從宿醉中醒來,有點昏昏沉沉地不愿意離開床榻。種植的桂花準備在農(nóng)歷八月之后開出小小的香氣。大盆子里的檸檬樹,有了3顆果實。它們沒有洋檸檬鮮艷漂亮,個個雞皮鶴發(fā)。 城市之中,秋日漸長。異鄉(xiāng)的人或許還懂得從這個季節(jié)開始計算落葉的數(shù)量,我們卻只能穿梭在那些完美的藍色建筑群里,數(shù)停棲在心底里的黑色烏鴉。它們鐵鑄一般凝固成缺乏細節(jié)的剪影,但愿不被驚起,萬一驚起,漫天漫地都是黑色的翅膀,和沒完沒了的聒噪。23回到老地方。回到那個積滿了灰塵的灰色小匣子,肩并著肩躺下去,不說話,闔上眼。讓我倆的靈魂破殼而出,到人間游歷一趟。寄生別的軀體,換上別的衣裳,換過別的臉龐,躺在別人的身畔。我們會愛彼此,更久一點。 24回到鎮(zhèn)上,先經(jīng)過一座短橋,河中有小洲,其上有茂草,岸的兩面桃樹盛開,河灘曲折將花樹帶向遠方,鳥鳴悅耳,嘰嘰喳喳互訴歸巢的歡欣。這夕陽下的種種小事物小生靈在黑夜到來前熱鬧地展示著生之盎然,對光華的轉(zhuǎn)瞬寂滅仿佛不以為然,又似負隅頑抗。
過了橋,光陰也就加快,天空由深藍而黑。土墻在黑暗里消失了輪廓,那些剛才還齊奏著的其他生物的聲息,像窗玻璃上的灰塵,被一塊濕布平滑地抹去了。人的聲響起來。在巷子中窸窸窣窣,很細微,動靜卻大:門戶里漏出的燈光,把碗筷碰撞的叮叮當當聲、老人的咳嗽聲、孩子甩著彈弓的噼噼啪啪聲、夫妻間前言不搭后語的閑聊聲,都給紛紛地遞了出來。它們從耳膜傳導(dǎo)到顱內(nèi)深處的刮擦感,令他回憶起當年那個少年。少年坐在剃頭鋪子里,第一次掏耳朵,對于鎮(zhèn)上這個幾近于成人禮的儀式,充滿期待,又畏懼不已。剃頭匠三下五除二刮去了他初生的胡渣,長刀的窄刃在麂皮上蹭幾下收進布搭子,抽出那把比柳葉兒還要輕還要薄的小劍,左手使了點勁,按住他已經(jīng)被刮成青瓢葫蘆的腦門,右手虎口搭住他的下顎,輕輕動了動手指,笑著說:開始嘍!
然后他的人生就開始奔跑。像所有的少年那樣,經(jīng)歷過迷戀、反叛、出逃,跑向青年。像所有的青年那樣經(jīng)歷過迷惘、打拼、戀愛、婚姻,跑向中年。像所有中年那樣經(jīng)歷迷亂、停滯、妥協(xié)、反省和悔悟,跑向未知。命運的翅翼巨大無邊,雙眼無從捕捉,只能用耳朵感知。它們掠過天空的聲音在人生的某些重要時刻如悶雷滾滾,而他也便步履不停,向前方天際積淀的陰云追逐而去。那里層層疊疊的鉛灰色臉孔背后漏出幾縷光芒,有如神啟,終于引導(dǎo)他歸回這座當年決意遠離、曾以為再也不會再見的小鎮(zhèn)。
四野岑寂,風包裹著遠方城市的消息越過山脈與河流,在淡淡的月光下化為揚塵,令他看見。他明白這是一種暗示,暗示這鎮(zhèn)子已然死去,現(xiàn)在所有聲息與聽聞都是虛相,在曠野中形同荒冢。事實上他已注意到,墻上土灰剝落,腳底碎石割足,屋瓦傾頹,木廊桿腐朽,各家門扉緊閉,叩擊不應(yīng)。最后連燈光都熄去,眼前昏黑,只有聲音。人墟里那些林林總總的響動,還在輕聲細語地訴說這個人間依舊活著:一個女人在床榻間對著睡著的男人耳語,狗在院子里舔舐著樹皮,老人的夢話貼在木頭窗欞上徘徊不去,水晃動著大缸,菜地里的腳印在一寸寸地自發(fā)移動,那個孩子還蜷縮著身體在床沿啜泣。吱呀一聲嘆息,有一扇門終于可以被推開,面前一片敞開的卻是野曠天低。
他的耳朵里流淌著金屬的味道。剃頭匠小心而又老道地摩擦著他左耳耳膜,這個重復(fù)的動作幾乎令他幸福。他的舌尖泛出了甜味,想象出一盞在耳洞深處氤氳溫暖的燈火。那個柔軟溫厚的大手側(cè)壓著他的頭顱,像命運那樣肯定,不容置疑。他靜止了一夜,右耳貼著酒店松軟的枕頭,在堆積的纖維深處,聽見雷聲滾過夢之曠野。
25
雨摩挲著玻璃窗,如嘴唇在身體上探尋。第一只鳥兒醒于凌晨三點四十二分。在巢里,它感覺到了春末的寒意,于是發(fā)出微弱的抱怨。這時天空的苦役剛剛開始。夜里被星空驅(qū)散的陰云,重新聚集,帶來雨水和霧氣。他披衣出門,手背和青石板一般冰涼,手心里殘留著屋子里氤氳了一晚的氣息。那個夢還是被握在掌心,像一個睡眼惺忪的孩子,還沒清醒過來,就被牽到了街上。
一些早起的影子,撐著黑色的傘,在雙橋那邊晃動。除了鳥叫,四下無聲。流水也無聲。過了橋就是山路。泥地已被一夜的細雨淋得松軟,每踩一步都會擠出渾黃的泡泡。樹漸漸密集起來,終于在清晨五點二十分的時候,阻斷了雨。
靜靜站在她的墳前,點燃一支煙。想坐下來,可泥土太濕潤,猶豫了一會,只好蹲著。這是十多年之后他第一次在心里面念起她的名字。但不是墓碑上的那三個字。他有她的另一個名字。
氣溫非常低,而且天空再度轉(zhuǎn)為昏暗。他莫名地感覺很超然,麻木無動于衷。這只是一個遲到的儀式,他告訴自己。墳不大,隆起如昔日她平臥時的乳房,其上水泥光潔,顯然被鎮(zhèn)上最好的泥水匠精心涂抹過。綠草從樹林的邊緣蔓延過來,漸次稀疏,在水泥的弧形邊緣止住了腳步。墓碑按習(xí)俗設(shè)了木制,黑漆剝落,金字倒是如新,映在眼中,散發(fā)著陌生的氣息。
最后一次知道她的消息,是她遷離北方,回到這座小鎮(zhèn)?!跋窈芏嗄昵熬蛠G失了孩子的母親那樣,陰郁不平的一個小鎮(zhèn)?!边@是她對于故鄉(xiāng)的形容。那時還在全心愛戀、有著意志和愿望要了解她一切生命的他,試圖一一想象她成長起來的樣子,常常央著她說了很多鎮(zhèn)上的事物細節(jié),可這次一來,全都無法對上號:樹不是高大的水杉和櫸木,反以低矮的桃木、李樹為主;屋宇多為磚石,可高達三層,連綴綿延,而非矮小精致的木構(gòu);墻倒是如其所說,是土墻,其上嵌有瓦片,卻結(jié)實緊密,不能用手隨意摳下;溪流兩條,并無交匯,而是相安無事,平行地穿越鎮(zhèn)的東西兩面,東橋和西橋也就各自為政,并不相親。究竟是時光變遷,物是人非,還是本來如此,她對他描摹的只是一種想象的記憶?無論如何,都不重要了。無論如何,這里的風物確切無疑地,孕育了那個一生不能隨遇而安、始終都在出逃的女孩。她在將其作為人生第一個逃離的對象的同時,也重建了它的形象,并于盛年之后,回到這個她一再虛擬的天地中迎接死亡。
雨云倏忽傾盆而下,終于淹沒晨曦。這刻像黃昏一樣頹唐消沉,仿佛將黑夜又將被召回。他循著她說過的那些亦真亦幻的話語,試圖恢復(fù)她在記憶里柔軟的模樣,可面前冰冷的墓塋否定了一切。它在淡下來的薄霧中光影閃爍。碑上那個名字,被蜿蜒而下的水流沖刷得越來越模糊。顯然這不是她。像說出祭語一般,他在心里面呼喚著那個只屬于他的名字,強行用那些她曾經(jīng)告訴他的,所有那些高大的喬木、溫柔的木頭屋子,以及餅干一樣松脆可口的土墻,河流交匯處不由自主芳草萋萋的小洲,可供戀人遙遙相望的雙橋,以所有流逝時光的名義,要構(gòu)筑出一片只屬于他們的天地。然而一切土崩瓦解。這時他意識到,自己從未擁有那個女孩。他只是擁有了她的幻想。
26
每次說起南方,我都看自己的足尖:在這里,南方。
親愛的,這并不是一個文字游戲。和一個飄著雪的頭顱相處,我的南方,濕潤,冷,被生長的草輕微地頂著。
我們的身體是一個旋轉(zhuǎn)著的四季,熱戀劃分了維度。放平的時候,心就上浮,這時南方的脂肪沉沒在床單的北部,等待有人把它翻過來,像一塊煎餅,在早上的平底鍋里,加了牛油和鹽,烙得金黃。
有人說,愛不識地理,不懂邊界。他是對的:生活不辨方向,哪里都是遠方。從星期一到星期天,日子沉默著一路向南,每天的西邊都有一個夕陽落下,東邊都有日出,我把胳膊豎在中午十二點鐘的巴士后排,托著下巴,想念那個昨晚搭乘北上列車的女孩。
臨走的時候,她叫醒了我,用一根發(fā)絲召喚來了雨。那么多的雨水,漸漸漫上枕頭,撤去我們相愛的軌跡。后來的夜晚不管再怎么傷心都不會有眼淚了。這是對的。她用離開代替我的夢境,將我裹在棉布大衣里,用嘴唇溫暖我的嘴唇。
繼續(xù)地我保留在原地。所有的原地不動都造就一個故鄉(xiāng),而告別就是一次次背井離鄉(xiāng)。去年來過的云,又到天空中探望我。我低頭,綁起了鞋帶。我看起來已經(jīng)不像以前那樣年輕,它認不出來。
27
多少年后,當我已將你遺忘
遺忘所有像這樣的奇遇因為純粹的遺忘習(xí)慣
我將記住你作為愛情遺忘的象征
我將回想這個故事作為遺忘的恐懼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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